又一位亲人离开了我。
?爷爷离开那时我还小,但记忆很深刻。一进门,看见大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全都低着头,就意识到出什么事了。最疼我的爷爷走了。我是跟着去火葬场的,虽然大人都说小孩儿可以不去。遗体告别的时候爷爷身上盖了党旗,我觉得爷爷这位老红军走得很踏实。进火化炉之前,家属在一旁的房间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隔着玻璃,我看见爷爷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平躺着。穿一身中山装,身旁放着他平时最爱用的拐杖。爸爸抱着我想冲进去,被工作人员拦下了。我看着那个自动的“床”推爷爷进去了。那年我还?不到十岁。
?姥姥也最?疼我。姥姥总说她很遗憾小时候没看我,当时实在是顾不过来。她一想起我的小时候就抹眼泪,觉得我不到两岁就去幼儿园受委屈了。而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见上姥姥最后一面,跟姥姥说说话。昨晚接到我妈的电话,立即定了车票。还想着今天见到姥姥我一定得抱抱她、亲亲她的脸颊,我得把我一直戴着的护身符给她戴上,保佑她快快好起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凌晨四点多我就醒了,可能是姥姥来跟我告别了。五点多妈妈打来电话,我当时手机静音怕影响到孩子,没接起来。紧接着老王的电话响了。我第一反应就是——“不会是我妈的电话吧?”拿起老王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妈妈”两个字,就都知道了。妈妈说不用回去了。来不及了。等上“五七”坟的时候再回吧。我还是很坚决,必须得回去一趟。跟家里说一切程序照常进行,不用等我。早晨五点五十出门,预约好的出租车师傅看我慌里慌张,跟丢了魂儿似的,问我几点的车?我说六点四十。他说来得及,还早呢。我说不是因为赶火车,是要回去看老人。上了车我就自己嘟囔:“唉,我该昨晚打个顺风车回去的,今天怎么来得及!太远了,还是太远了,离得远了。”他任由我自言自语,再也没接话。只是在下车时嘱咐了一句:“别着急,慢慢来,千万别慌张,也要照顾好自己。”火车上,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想着怎么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很自责应该昨晚就赶回去的。这些年姥姥总说,“我真幸福啊,跟着我外甥闺女(外孙女)沾光了,我一出去,人家都说我一点儿也不像八十多的老太太。我就跟他们说,外甥给买的高级化妆品,天天抹!”姥姥说,“老铁路宿舍的老头老太太都羡慕我,他们一辈子都没坐过飞机,就我坐过。我跟他们说,我外甥带我出去的,在天上飞了好几个小时,哎哟飞机上那个饭啊,太好吃了!把他们羡慕得啊,我这辈子算是知足了。”姥姥总是把“我太幸福了”挂在嘴边,其实她吃了一辈子苦,也就老了才享了几年清福。姥姥本身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小时候因为家族的一次意外,亲生父亲远走台湾,亲生母亲带着她和她哥哥沿街乞讨。走到现在这个地方,遇到了开客栈的夫妻俩,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太姥姥,他俩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个孩子,而姥姥的亲生母亲靠乞讨实在是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就把女儿送给了他们,总算有口饭吃,总得活命吧。当时,姥姥才三岁。姥姥从小就干活儿,八岁就挑水浇地,那么一大片地瓜地,就靠她一个人的小身板儿劳作。十二岁开始给人家做衣裳,给人家缝被子、盘花扣、缝旗袍。所以大舅、小舅、妈妈的童年都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一个手巧且勤劳的母亲。即使最困难的时期,家里也从没挨过饿,都有漂亮衣裳。我和表姐表弟从小的小布鞋、棉袄棉裤,都是姥姥一针一线给缝的,经常在幼儿园被当成展示品。尤其是姥姥自己设计的背带式棉裤,穿脱方便,我小时候在厕所里被老师盯着研究了半天,就差脱下来让她拿回家照着给她孩子缝了。结婚时姥姥给我缝了大大小小好几件花棉袄,姥姥说:“趁我还能动,眼睛还好使,厚的薄的给你多缝几件。”姥姥很喜欢老王,每次老王去看姥姥,姥姥都要拥抱一下老王,开心地说:“大宝贝来了!”一路想着,车就到站了。我打电话问家里,是去姥姥家还是去哪里?爸爸说直接去殡仪馆吧。我当时眼泪“刷——”一下就出来了,姥姥一直在等着我啊,她要和我见上最后一面!网上下单打车,立刻就有司机师傅接单了。我飞奔过去,师傅又确认了一遍:“是去殡仪馆?”“嗯。”“估计得四五十分钟。路上大车多,堵的话得一个小时。”“师傅您能快点儿吗?我给您加钱。都在等着我。”“不用加钱,我尽量。你先系一下安全带?”我系好安全带,司机师傅就开启了赛车模式,差一点儿闯红灯。我跟他说安全第一,怪我该昨晚打个顺风车回来的,那样的话今天就不用这么赶了。他问我从哪儿来,我说济南。他说他之前就是开顺风车的,“哪有那么顺的?除非你是包车,否则时间上不是你说走就能立即走的,不是你想几点走就几点走的。再说了,大半夜的,你一个人从济南过来,这么远,家里放心?”“可是,至少我提前到了能见上最后一面没有遗憾。就差这一晚上。”“你真的相信?有些事,即使你提前了,可能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一下绷不住又哭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安慰了许多,不然会一直自责自责。很感谢他能这么说。今天遇到的两位司机师傅都太好了!司机师傅说,幸好那条路他熟悉,他是即墨人,去他岳母家就走那条路,哪儿有探头他都知道,没有探头的地方都可以超速。送我到达时我爸都惊了,这么快?!姥姥还在告别厅里。我跑进去,大舅和妈妈把棺材打开,妈妈说,总算见上面了,你看姥姥走的多安详。我趴下抱了抱姥姥,本来还想亲亲姥姥的,妈妈说不要把眼泪蹭到姥姥脸上。我就把我一直戴的手链摘下来给姥姥戴上了,马上端午节了,送给姥姥的小礼物,她肯定喜欢。刚盖上棺盖,工作人员就出来了,问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就拉走了。就给了我一分钟的见面时间。今早大舅在电话里让我别往回跑了,我当时已经出门了,我说我得回去。没想到姥姥就真的一直在等着我。妈妈说,姥姥已经没有脉搏了,大舅给姥姥合上双眼,姥姥又睁开了。医院的人说,这是在等谁啊,还有谁没见着?大舅想了一圈,是在等我。大舅和妈妈告诉姥姥,我在路上,一会儿就到了。姥姥这才放心地自己合上了双眼。大舅说,本来想联系殡仪馆的车九点去接的,怕给姥姥换衣服时间来不及就定的十点,结果殡仪医院,给我留出了时间。妈妈说,她给姥姥擦了粉擦了腮红、还涂了口红,姥姥是个爱美的人,住院时还带着我给她买的润肤霜,等把那些护肤品都烧给姥姥。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大舅说姥姥干什么都为小的着想,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自己病了却不想让小的为她操劳,这么突然就走了。“她为我们忙活可以,不让我们为她忙活。”昨晚表姐去看姥姥,姥姥跟姐姐说,“拉个手吧,以后可能就拉不上了。”她心里都有数。
?姥姥生前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记得那时我刚上小学,家里突然多了很多精致的信封,全是竖版的,精美的毛笔字,全是繁体字,还很客气地写“拜托请交”四个小字。可是我看收件人的名字,家里并没有那个姓氏。后来才知道,那是姥姥的本姓。来信的人是姥姥的亲生父亲。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因为小时候集邮,就把那些贴有台湾邮票的信封都有珍藏了起来。慢慢地,家里存了很多盖邮戳的台湾邮票。再后来,双方不满足于文字交流,因为姥姥不会写字,那时候家里也没有电话,爸爸就带姥姥去“邮电局”挂一个长途电话。经常是排队一小时,只说两分钟。前面有打往美国英国等国家的跨国长途,那时候往台湾打电话也要算做对外业务范畴。姥姥父亲的住处也没有电话,只能打给他邻居,邻居再去叫姥姥父亲过来接电话。那时候也无法约定好一个固定的时间通话,因为无法控制前面打电话的人的通话时长。往往是白跑一趟——要么是邻居不在家,要么是姥姥父亲不在家。后来姥姥心疼钱,打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能也因为没什么可交流的吧,纯粹只是血缘上的想念。有一次,姥姥父亲寄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五千美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美金。那时一美金相当于十元人民币。姥姥父亲说他只是想试一下安全性,因为台湾那边谣传得很厉害,说大陆都用起卫生纸,托朋友带了一些卫生纸过来。妈妈给他回信说都收到了,让他放心,但下次不要在信封里放现金了,不安全。于是姥姥的父亲就做了一个决定,托一个“老乡”给他亲生女儿带了五十万美金,那可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可惜,那位“老乡”连同钱一起,消失不见了。后来,两边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姥姥再给她父亲打电话时,邻居去叫他,他就不再接电话了。他写信过来说,他一辈子愧对他的妻子孩子,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再给他们的了,只剩下一处房子,大陆的子女也拿不到,邻居又照顾了他很多年,他就把房产赠送给邻居了。“就这样吧,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妈妈拿着信念给姥姥听。姥姥听后喃喃自语:“行啊,反正跟他也没什么感情,都没见过。不联系就不联系吧。”但我知道姥姥心里苦。姥姥的父亲是台湾嘉义县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从他苍劲有力的毛笔字体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很有文化并且非常要强的人,去台湾之后也没有再组新家庭,一直保持独身。再后来,听说老先生去了养老院,邻居也联系不上他了。有时姥姥会冷不丁来一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虽然那时我还小,但我知道姥姥指的“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姥姥还会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估计他早就不在了吧,都这么多年了。”今天凌晨,姥姥的灵魂升天了。相信姥姥在天上会见到她的老父亲,能和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团聚。希望姥姥在天上不再有遗憾。
?记忆是会消失的,文字不会。姥姥,我永远爱你,我把对你的爱写下来,你永远都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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